德化，一个福建泉州山区县城，以“土为资本”，以“经营陶瓷”为驱动，从“海上丝绸之路”走向国际市场，保持优势竞争力至今。其瓷窑于2021年第44届世界遗产大会上，为瓷窑类遗产首批列入《世界遗产名录》。其产品在宋以来诸多名瓷中默默无闻，却能脱颖而出，独冠“中国白”国名，其成功秘诀何在，值得探究。

    德化为世界陶瓷文化的重要发祥地之一，源远流长。烧制陶瓷，迄今有3800多年历史。早在夏商，已经用龙窑烧制印纹硬陶与原始青瓷。而烧制白瓷，则有个演变过程。唐五代烧制青瓷，宋代烧青白瓷，元代分室龙窑烧制白瓷，明代则从制日常用具瓷器发展到制瓷像，瓷塑工艺达到巅峰。观其历史，其发展重要节点在于适时抓住泉州成为“海上丝绸之路”起点的机遇，走上国际化道路。

    北宋元祐二年（1087年），泉州设立市舶司，自此起至南宋建炎二年（1128年），泉州港超越广州港。到元代至元二十九年(1292年)，泉州港被马可·波罗称为“东方第一大港”，与亚历山大港齐名。世人皆以为泉州港成就了德化瓷，而忽略德化瓷反过来成就了泉州港。实际上，泉州港能成为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，并非完全出于港口优势，在我国1800多公里的海岸线上，不乏优良港口。尤其是广州，又是北宋最早设立市舶司的第一大港，何以在短时期内被泉州港超越，关键在其缺乏具有打造世界海洋商贸中心竞争力产品的生产基地。泉州港则不同，泉州辖下具有永春、安溪、晋江等生产瓷器基地，尤其是有德化瓷这把密钥助力，故后来居上。

    “海上丝绸之路”之所以可助推德化瓷的崛起，在于其有别于“陆上丝绸之路”。尽管二者皆以丝绸、茶叶、瓷器为海外商品贸易三大宗，但侧重点又有所不同。海上运输不同于陆上运输，为抵御风浪颠簸风险还须重物压舱，那么以瓷器替代重物，既可作为重物压舱，又可作为商品交换，可谓一举两得。如此，瓷器自然成为“海上丝绸之路”贸易不可或缺的商品，进而发展成为最大宗商品。德化地属泉州辖区，近水楼台，具有出口区位优势，运输成本自然低于内地瓷，加之地处天然独厚，可借助永春水运直抵泉州港，水运成本又低于陆运。可见，德化瓷在海外市场的价格竞争力，非内地瓷可比。由此可知，德化瓷的崛起，最初始于作为压舱物。

    德化瓷在海外市场的崛起，不仅促进了泉州港繁荣，增进财政岁入，还推动了国家外贸方针的改变。南宋嘉定十二年(1219年)，朝廷“用瓷器博易”替代“以金银博买”，变瓷土为资本，催生了瓷器大航海时代。而德化瓷土资源丰富，价廉质优，瓷胎釉出本土，无须异地匹配，具有瓷土优势，乘此政策东风，“以土为资本”打开“海上丝绸之路”大门，开辟出国际市场，尤其对欧洲产生了极大影响。

    德化瓷打开欧洲市场，不只在于产品及其价格，更在于制瓷法。1470年，意大利以《马可·波罗游记》记载的“德化制瓷法”生产梅迪契瓷器，此是欧洲最早制瓷的探索。至1653年，荷兰代尔夫特仿德化瓷制锡釉陶器，开启欧洲仿制德化瓷之风，代尔夫特镇遂成为欧洲古瓷都。当然，其时欧洲所制的瓷类于陶，真正瓷器的诞生直至1709年，为德国柏特格在奥古斯都二世强制下所制出的梅森瓷，仍以德化瓷为标本而创建。

    清康熙末年（1720—1721年），法国传教士殷弘绪窥得景德镇瓷器制作工艺，欧洲瓷方从仿制走向创新，与中国瓷争夺国际市场，但始终未能仿得“中国白”，更无法取代德化“瓷塑”，故仍须设计具有欧洲文化元素的瓷像在德化订制加工。至于欧洲白瓷出现，则晚至1842年，方为英国威廉·泰勒·科普兰和托马斯·加雷的斯坦福德郡厂所烧制，此白瓷研制仿德化“中国白”，故尊德化瓷为“欧洲白瓷之母”。19世纪50年代，法国作家普拉德为区别欧洲白瓷，以“中国白”命名德化瓷，经法国陶瓷收藏家格兰迪迪耶推动，“中国白”瓷名从此风靡欧洲。

    欧洲瓷兴起后，德化瓷面临严重竞争挑战，尤其在失去出口区位优势以及丧失制瓷秘法后，剩余的只有不可替代的优质瓷土，因而如何利用本地瓷土，提升产品品质成为其不可回避的选择。其实，早在明洪武二年（1369年），朱元璋就定规“祭祀用瓷”。对德化瓷而言，从以往烧制日常用品，上升到祭祀礼器，无疑提升了德化瓷的品位，尤其以瓷仿制商周青铜礼器，以瓷香炉取代宣德铜香炉，不啻为一场礼器材料革命。

    更有甚者，德化瓷不止于此，还借势从制祭祀礼用的“瓷器”发展到制祭祀对象的“瓷像”，仿制闽南一带的铜铸、石雕、泥塑、木刻的宗教人物，运用“中国白”特有材质替代铜、石、泥、木等材质而胜出，在全国瓷业中独领风骚。因而，出现了一批以何朝宗为代表的瓷师，瓷像作品涉及佛教人物、神话人物以及历史人物，诸如西王母、八仙、财神、文昌、韦陀、刘海、关公等，从世俗文化层面升格至国家宗教文化层面，从功用层面发展到艺术层面，其品位获得根本性提升。

    英国古陶瓷专家约翰·盖尔《中国白：瓷器中的神像》赞叹：“明朝德化何朝宗的瓷雕观音可与意大利米兰的断臂维纳斯相媲美。”唐纳利《中国白——福建德化瓷》也认为，“中国白”是世界独一无二的，尤以何朝宗瓷塑为“登峰造极”，非其他地域乃至欧洲的瓷塑所能及，可谓“冠绝古今”，不负“瓷圣”之名。

    在西方，德化瓷从出现至今享誉长盛不衰，像一条稳定的白瓷河流，“生命力比其他任何瓷器都长”，其奥妙是在坚持“中国白”品质上不断精益求精，既能敞开胸怀糅进异域文化，又能保持自身品格不变，此为“中国白”的魅力所在。（作者：周密 单位：中国美术学院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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